母亲的刷牙缸,跟母亲一样,都有些年纪了。
刷牙缸是搪瓷的,拿在手里,很敦实厚重,缸沿和缸身,有几处搪瓷脱落,露出内中厚实的黑色铁心。那是小时候我们不懂事,或有意或无意摔坏的证据。
搪瓷缸很普通,白色的搪瓷底色,深蓝色的缸沿,浅蓝色的一圈装饰纹,让一群翱翔着的和平鸽,以手拉手的姿态呈现。搪瓷缸一面是天安门的红色勾勒图案,写着: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,另一面是红色“赠给最可爱的人”七个大字,落款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。这搪瓷缸正是当年父亲参加抗美援朝的纪念品。
儿时,这样的搪瓷缸是两个的,父亲母亲一人一个,永远干干净净地放在桌子一角,貌似一直未得清闲,默默于晨昏被父亲母亲用做刷牙缸洗漱。我和哥哥,也在幼时,装模作样模仿父母的姿势,用这一对搪瓷缸盛水漱口。还记得我有一次,偷试父亲含一口水仰脖震喉咙的绝技,几乎呛杀。那时也只有几岁吧?但记忆刻骨铭心,再不会忘。
父亲很低调,从不给我们讲他当年南征北战的故事,以至于在童年到少年的岁月里,我除了知道父亲曾经当过兵,竟不知道父亲曾经的辉煌战绩。还是高中时,我才无意中发现了父亲的功劳簿,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,父亲从1945年当兵参与过的战斗和功绩:四平攻坚战、辽沈战役、平津战役、海南岛战役、抗美援朝,还有很多战役的名字我没记住。曾经有个部队的朋友对我说,你父亲的这些经历,能经历一两次也是了不得了。我不懂这了不得是什么概念,但我从他眼神中看到了极度的认真与尊敬。
父亲,即使在崇尚英雄的年代里,也不会走上讲台,对人讲起哪怕一小节战斗经历。还记得那时幼小,学校组织一起听过一次老兵忆苦思甜教育,宣讲者是村里一个老兵,只参加过一次战斗,被子弹打穿了脚拇趾,然后就退伍回来了。他把战斗气氛渲染到极致,最后还脱了鞋子,给同学们看他的小脚趾,我听得热血沸腾,回家对父亲说,父亲只是微笑,不语,一抹轻描淡写地不以为然,挂在眉梢眼角。大姐指指这搪瓷缸点醒我:看上面的字,认识不?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!看爸爸头部的伤疤和伸不直的手指,爸爸肺部还有弹片呢!我惊诧,问父亲:爸爸,那你为什么不去给我们讲呢?父亲还是淡然地笑:那些经历不是用来炫耀的,牺牲了那么多的战友……
生活中的父亲,给我的感觉,就如同这一对抗美援朝纪念的搪瓷缸,也像父亲那一包十几枚的军功章,从未被当做什么荣耀特意珍藏。军功章安静地躺在衣柜里,包着的袋子上,也绣着“送给最可爱的人”,还有一些花花草草簇拥。那应该是个香袋,不知道是当年哪个支前的女孩,认真绣描,寄托了对最可爱的人所有的崇敬之情,最后被当慰问品分发给远在朝鲜保家卫国的父亲。这普通又珍贵的搪瓷缸,曾伴随父亲抗美援朝的艰难岁月,默默给他提供便利,在和平年代,又安分地做着它最基本的功用,相伴相守。
从容淡定,说的应该就是如此吧?父亲说:“当年脑袋别在裤腰上南征北战,可不是为了日后拿来炫耀。”父亲用行动告诉我们,什么叫淡然。功名利禄皆云烟,再辉煌的过去,也只是经历,是过去,安然过好当下,享受手中的平凡幸福,才最重要。
岁月荏苒,父亲离开我们五年了。那一对搪瓷缸的一只,也在不知道哪个姊妹拿去求学途中,弄丢了。提起这个,母亲总是一脸的惋惜。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各种洗漱用漂亮刷牙缸很多,但母亲一直守着这父亲留下的搪瓷缸,不离不弃。
搪瓷缸,每天被母亲有些苍老的手认真刷洗干净,伴母亲洗漱,也被母亲呵护。那缓慢温柔的动作,让我联想到母亲用洗好的毛巾,给父亲认真擦脸,父亲温暖的笑容,就在眼前绽放开来。
我笑着对母亲说:“妈妈,我父亲的这个搪瓷缸你送给我吧。”母亲沉吟再沉吟,手捧着搪瓷缸,摩挲着,能看出内心的纠结与不舍。好久,母亲说:“好吧,那也得等我走了以后了。”